知识点一:失败预兆者
很早以前,曾经听到一个辽宁省锦州人是这么夸锦州的。说锦州人特别有品位,中国拍个电视剧能不能火,最好现在锦州这个地方做个播出测试 —— 如果是锦州观众欢迎的,那就一定能在全国流行。
对此可以提出各种解释,比如说也许全国很多地方的观众都有类似的效应,毕竟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人。一个有点离奇的研究结果,说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可以称之为“失败预兆者(Harbingers of Failure)”:他们越欢迎什么东西,就越预示着这个东西将会失败。
请注意我说的这个失败预兆者跟“小众”可是两码事,这里面有个先后顺序问题。小众的人,是现在越流行什么他们越不喜欢什么,他们特立独行,故意买一些品位独特的东西。而失败预兆者,则是在一个新产品刚出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个产品能不能成功的情况下,他们买了这个东西,就预示着这个东西将来必定失败。
你不希望这样的人喜欢你的产品。
但是这样的人很多!这可能是产品营销界最近几年最重要的发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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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上每时每刻都有新产品出现。商家必须不断创新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但创新总是实验性质的,总有失败的可能。像可口可乐公司,通常印象中它就那么几种产品,但实际上它经常出新东西 —— 比如曾经推出过一种咖啡口味的可乐,但是一看市场反应不好没多久就取消了。再比如奥利奥饼干,曾经出过一种西瓜味的,现在也没有了。
现在问题是,这种后来被证明失败的产品,刚推出来的时候也是有人买的 —— 那都是哪些人在买呢?
西北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者 2015 年发表的一项研究发现,这些人是一群非常独特的人,他们购买你的新产品,说明你这个新产品即将失败。
先定义一下什么叫失败:所谓失败,就是一个新产品推出之后,在市场上停留没超过三年就被下架了。根据这个定义,大约 60%的新产品都是失败的。挺过三年很不容易。
研究者使用了两个大数据库,调查了从 2003 到 2005 年77,744个消费者对8,809个新产品的购买记录,再持续跟踪几年去判断其中哪些新产品失败了,然后回过头来再看当初是哪些消费者购买了那些失败的新产品,就发现了这么一批“失败预兆者”。
失败预兆者占全部消费者的比例是35%,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这些人对新产品的品位可以说是正好跟别人反着来。
统计发现,如果一款新产品被失败预兆者购买走的数量比例从 25% 提高到50%,那么这个产品成功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31%。如果失败预兆者特别喜欢一款新产品,以至于居然买了三次,那么这款产品成功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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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可能会说,研究者为啥非得把这些人单独列出来呢?产品出来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这不是很正常吗?也许对每一类产品,都有自己的失败预兆者。但恰恰不是这样。
这个研究最惊人的一点就在于,这些失败预兆者并不是只对某种产品的口味独特,他们是对所有产品的品位都不对。
买西瓜味奥利奥的是他们,买黄色指甲油的也是他们。买咖啡味可乐的是他们,买高露洁这个牙膏品牌出的冷冻快餐食品的也是他们。
不管你是卖啥的,他们看上你的产品,那就说明你这个产品肯定不对。他们不是只在某一方面与众不同,他们是整个眼光都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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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者发表了一篇关于这些失败预兆者的论文,其中有更惊人的结论。
首先在过去这几年之中,又有至少两项研究,使用不同的数据库重复验证了前面的结论,说明“失败预兆者”这个现象的确是存在的。
而这个新研究就想看看这些失败预兆者都住在哪里。他们之中没有住在乡村的,大部分也不是住在城市里的楼房,而是美国称为“市郊(suburb)”的那种居民区里,一般都是一家一个房子。而研究发现,失败预兆者似乎喜欢跟别的失败预兆者住在一起。他们扎堆住在一些特定的地区,以至于研究者能把这些人爱住的地区的邮政编码列举出来。
那我们设想,这些人买新产品的品位不行,他们买房子的水平是不是也不行呢?还真是这样。研究者使用邮政编码统计发现,失败预兆者居住地区的房价,涨的就是比别的地方慢。
美国政客竞选都需要支持者捐款,大多都是来自普通老百姓,一般每人也就捐个几十块钱到一两百,所以捐款在一定程度上看出来人心所向。这些失败预兆者也给政客捐款,那他们选择政客的眼光行不行呢?也不行。统计表明,被大多数人看好的、后来竞选成功的政客,他们不给捐款;失败预兆者给捐款的都是注定要竞选失败的人。
你说委屈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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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些失败预兆者到底都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为啥这样呢?是决策能力不行吗?是物质条件落后吗?是口味就是这么特立独行吗?能不能给他们来个用户画像呢?的确有研究者在做这件事,但遗憾的是目前这项工作还没有完成。
2015 年最早提出“失败预兆者”这个概念的研究者之一,西北大学的埃里克·安德森(Eric T. Anderson),在 2018 年初做过一次报告,其中提到初步的统计,认为失败预兆者比一般人更富有一点、更年轻一点、拥有的孩子也更多。
安德森认为这些人的购买之所以预示着失败,是因为他们买东西比较随意,喜欢冒险买新的但是又不重视反馈。如果你家就你一个人或者只有一两个孩子,你买一袋西瓜味奥利奥饼干回去,一吃感觉不好吃,你能知道 —— 可能那袋饼干放在哪里好几周都没人动,很显眼。但是如果你家有五个孩子,你就会各种饼干随便买一些回去扔给孩子们吃,孩子们明明觉得不好吃,但是人多一抢也都吃光了。
安德森说这些人更喜欢去“好市多(Costco)”那种一买就论大包买很多的商店买东西,而不是去那种小的便利店。他们对价格很不敏感,同时又很讲究多样性,喜欢各种品牌换着买。他们不愿意为买个东西做调研。
要这么说的话,失败预兆者很可能是那些买东西比较大气,比较不在乎的人。安德森这个说法比较有道理。
可是 2019 年这个新研究又说,根据邮政编码,失败预兆者所居住的地点住的那些人 —— 这些人可能包括失败预兆者之外、其他的人 —— 又具有下面这些特征:收入水平和受教育程度偏低、户主年龄偏大、更多的是白人,喜欢使用优惠券,买比较贵的东西。
这跟安德森说的就好像有点对不上了。也许住在那些地区的人并不能代表失败预兆者,也许失败预兆者只是碰巧对买房子也不上心,稀里糊涂就跟这些人住在一起了。也许失败预兆者中就是什么人都有。
只能等待进一步的研究。
但新研究能证实的一点是,失败预兆者的确是一群特性特别稳定的人。这表现在如果他们中的某些人因为偶然原因搬离了失败预兆者聚集的地区,搬到一个正常的地方,他们还是会继续保持本色 —— 他们稳定地买注定失败的新产品,给注定失败的政客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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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失败预兆者”这个概念提醒我们的是,一个新产品推向市场的时候,你不能光看有没有人买 —— 你得看是哪些人在买。如果你的产品大多卖给了失败预兆者,那可是坏消息。
既然有失败预兆者,当然就肯定有成功预兆者。安德森等人的估计是,成功预兆者占消费者比例大约是54%,的确体现了大众:这些人买什么,就预示着什么能成功。另外还有 12%的消费者,他们的购买记录对产品成功没有预测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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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既然可以用特定的消费者来预测商品,应该也可以用特定的商品去预测消费者。安德森在报告中也提到了这方面的研究。
比如你经营一家书店。如果有一位消费者,进店之后径直买了一本日历然后就交钱走人,那么研究者就可以判断,这个人未来五年内对你来说是一位低价值消费者。说白了就是他不是买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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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民之中早就有失败预兆者这个概念,只不过有个更技术性的称号,叫“反指” —— 反向指数。这些人的特点是买啥啥跌,卖啥啥涨,反正你只要跟他们反着干就对了。而且股民也不知道他们为啥是这样的。
很遗憾没能给你完成认知闭环,留下一大堆疑问。认识世界就是这样的。仅仅知道这么一个现象的存在,也是有意思的。
知识点二:演化是军备竞赛,还是和平协议?
进化论绝对是人类最伟大的思想之一,能与之媲美的大约只有数学和物理。
但你可能没想过,其实进化论只是一个科学*思想*,而不是一个科学*理论*。科学理论说的都是某个特定的现象,描写某个特定的机制。比如电动力学描写了带电粒子的性质,遗传学描写了基因的性质,这些理论都可以用数学做精确的表述。而进化论,说的是一个适用范围特别广的一般规律,它只是很笼统地说生物演化是随机突变 + 自然选择,但是到底怎么个突变法,怎么个选择法,都没有详细描写,更谈不上使用数学。事实上,达尔文那个时候,甚至连“基因”这个概念都没有。
但是达尔文说的居然基本都是对的!所以人们非常喜欢拿进化论和人类社会内部的事儿作类比。有人认为各个国家之间的竞争就如同生物竞争。还有像雷·达里奥在《原则》这本书中,把公司的竞争和创新跟物种演化作类比。凯文·凯利认为技术的演化跟生物演化可以类比。有些人则认为个人的成长也可以和生物演化类比。
从逻辑上来说,这种类比没有理由是完全正确的 —— 可是既然进化论不是一个科学理论而且还这么厉害,我们似乎也可以相信,生物演化真的已经穷尽了任何事物的、一切可能的、“演化”智慧。
一般人对进化论的传统认识。这个传统认识用两个字概括,就是“斗争”。
首先是跟敌人的斗争。羚羊必须跑得比狮子快,才不会被狮子吃掉;狮子必须跑得比羚羊快,才能吃到羚羊。强者生存,弱者死亡。
其次是跟同类斗争。鹿群里的公鹿为了争夺交配权,必须长出巨大的鹿角来,去跟别的公鹿斗争。很多鹿角已经大到了夸张的地步,已经不利于鹿的奔跑、已经威胁到鹿面对老虎时候的安全了,但是鹿角必须得长。强者生育,弱者无后。
更高层次的,则是一个族群内部团结起来,去对外斗争。这三种斗争是有矛盾的,生物界演化出各种办法进行协调,比如人类社会就会用“道德”来约束人们少内斗,一致对外。
把这个斗争思维类比到人类社会,人们就会讲“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就会追求个人地位,就会有强烈的“敌我”意识。
因为要斗争,人们还相信严酷的生存环境对人的成长是有利的,能锻炼人,所以“男孩要穷养”;而“温室里的花朵”,则是没有前途的。
那你注意到没有,这些斗争思想,对我们现代人、特别是对九零后零零后的年轻人来说,好像有点过时了,听起来有点土。这是为啥呢?因为“斗争”,本来就是个很片面的认识。
达尔文可没说作为生物就应该一门心思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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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巴塞尔大学的神经科学博士后,凯莉·克兰西(Kelly Clancy),在《鹦鹉螺》杂志发表文章,综述了进化论的一些最新研究进展。这些研究讲述了进化论另一面的故事。如果你想从进化论中悟出开公司或者提升个人竞争力的智慧,这一面的故事可能对你更有用。
第一,宽松环境更有利于创新。
严酷环境固然能选择出那些特别适合……严酷环境的生物个体,但是这种选材模式太狭窄了。现代进化生物学有个核心概念叫“放松了的选择(relaxed selection)”,意思是把环境选择的压力减小一点,让生物们活得容易一点,更容易带来繁荣和创新。
天敌减少了、气候变暖了、食物充裕了,只要环境更舒适了,生物们就会在更多的演化方向上进行探索。比如我以前听说有一种小鱼,如果环境很安全没有捕食者,它们就会长着很漂亮的红色花纹;而一旦环境险恶有了捕食者,那用不了几代,活下来的就都是灰色的了。这当然是因为红色太扎眼,容易被捕食者发现目标。
可能有人会说,还是严酷环境锻炼人!红色小鱼没有生存能力,灰色的小鱼好!这不太对。灰色只在严酷环境里是“好”的颜色,可你为啥非得指望环境是严酷的呢?
有能力的生物,总是想方设法让自己的环境不那么严酷。2017 年英国谢菲尔德大学的研究认为,老鼠可以通过跟别的老鼠抱团取暖的办法,放松选择压力。而相对于那些孤独的、不会合作的老鼠,这些善于合作的老鼠因为有更宽松的条件做探索,就有了更多的基因变异,有更好的多样性。
那么将来如果环境发生改变,你猜哪种老鼠的适应能力更强呢?是后者。研究者认为,从爬行动物到哺乳动物的关键一步,也许就是因为有些爬行动物学会了抱团取暖,给自己弄了个更宽松的环境 —— 而这次进化,让这些创新者获得了只有哺乳动物才有的、比如在夜间也能捕猎的能力。
这就好像富养的孩子因为多才多艺而找到了新兴领域的工作一样。
第二,有时候不是环境选择新生物,而是生物占领新环境。
在宽松环境中自由探索出来的新本领,能干什么用呢?除了被动等待将来可能出现的新环境之外,生物还会主动出去寻找新环境。
瑞典隆德大学的研究者对 4000 种鸟类的繁殖策略进行了研究,发现有些鸟搞的是互相合作式的哺育后代,等于是让后代的环境更宽松。而用这种方法哺育出来的鸟,在更宽松的环境中长大,反而更容易掌握在严酷环境生存的本领。
以前的人都以为是环境先变严酷了,适者生存不适者被淘汰 —— 但这些研究者发现至少对鸟来说不是这样。是那些在良好环境中长大,因为有合作的保证而敢于大胆探索新事物的鸟,主动飞到了严酷环境中生存。他们的能力不是更弱,而是更强 —— 他们主动选择了去开疆拓土。
这大约相当于,那些开拓海外市场的公司往往不是在本土混不下去的,而是在本土混的好的。
第三,有些生物会主动搭台,让别的生物来唱戏。
生物不但会适应环境和占领环境,而且还会制造新环境。比如说珊瑚虫会制造珊瑚礁,而珊瑚礁能减缓水流的速度,减少水流对身体的冲击,这就给其他海洋生物提供了一个非常优越的生存环境。很多物种都依靠珊瑚礁生存,而它们同时又给珊瑚虫提供了食物和安全保护。
各个物种互利共存,也许是比“斗争”更大的常态。
第四,有些生物会因为和别的生物共生,而放弃自己的一些能力。
以前的生物学家很希望在实验室里单独培养某一种细菌,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绝大多数细菌根本就无法作为一个单独的种类存活,它们都必须跟别的细菌生活在一起才行。这是因为有些生物本来就是跟别的物种共同演化的;而有些生物更会因为总跟别的物种在一起,形成了强烈的依赖,而干脆就放弃了自己的一部分功能。
这个现象叫做“基因剥落(gene shedding)” —— 以前有这个基因,后来很长时间不需要,干脆就没有了。
比如聚球藻和原绿球藻是两种总在一起生存的海洋藻类,它们都依靠光合作用生活,而光合作用会产生一种叫做过氧化氢的副产品,有毒。有一种可以中和过氧化氢的酶,本来两种藻类都会制造。但是因为聚球藻生产的这种酶就足以中和掉所有的过氧化氢了,原绿球藻干脆就不用自己生产这种酶了!
这就好比说马尔代夫这个国家不需要有自己的工业、农业和国防,它只要把自己的地方管理好,单纯靠外国人来旅游的收入就足以让国民过上好日子。
第五,比独立自主更高级的生存策略,是解放自我。
那你说像原绿球藻这种生存策略是不是有点危险呢?万一哪天聚球藻突然不愿意跟它一起生存了怎么办?原绿球藻是不是应该尽量“独立自主”地生活呢?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万全之策。独立自主,是一种很贵的生存方式。在生物学家看来,保留所有基因是不经济的,非常不利于发展和演化,基因剥落其实是常见的生物现象。生物的合理策略是在与多个物种共存的环境中给自己谋求一个独特的定位,而不是总想脱离别人自己单干。
类比到市场经济,就是再厉害的公司也不应该什么都做。哪怕你是丰田汽车,也应该把像轮胎、汽车玻璃、包括各种零部件,都交给别的公司做。专业化的分工最有利于调整和创新,最能适应快速多变的新环境。
所以生物正确的价值观,不是总想着在一个严酷的环境里搞独立自主,而是设法放松自己的环境,让自己探索新的可能性,也就是解放自我。
人类恰恰就是这么干的。演化发展到人类这一步,就成了文化和基因共同演化的局面。自然选择不再仅仅由外部环境决定。人类发明用火、把肉类食物加工之后再吃,缩小了自己的牙齿和下巴,从而让大脑的容量可以更大 —— 人类解放了自己的大脑。人类驯化动物,解放了自己的劳动力。现代人不再终日从事体力劳动,解放了自己的天性。
时不时就会听到有人说,很多老一辈的人会干的活儿,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干了。现代人的体能、手劲儿、坚韧程度、吃苦耐劳的精神、包括记忆力和速算水平,都不如过去:那万一灾难来了怎么办?万一突然没有电力了怎么办?现代人还是一种独立自主的生物吗?
答案是,人类早就不是独立自主的生物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独立自主的生物。
共存,也是天道 —— 共存至少和斗争一样重要,很可能更重要。演化不是军备竞赛,而是和平协议。
以前有个阿拉伯国家的政要曾经警告他的国民,石器时代之所以结束,并不是因为当时人类没有石头可用了。
为什么总想着灾难要来,一门心思应对严酷环境呢?创造宽松的环境和自由的文化,求新求变求多元,面向未来主动探索新领地,这才是过着好日子的现代人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