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明白,故乡为什么会那么刻骨铭心,那是因为故乡记得住自己的身世,倾听过自己的成长。
《童年往事》
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独自看完了侯孝贤的《童年往事》,尤其看到“一直到今天,我还常常会想起祖母那条回大陆的路,也许只有我陪祖母走过那条路,还有那天下午,我们采了很多芭乐回来…” 一度哽咽无法抑制。
与其说这是一部侯孝贤导演的半自传童年回忆录,还不如说他更是一部让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影子的叙事诗。在这部电影里,我深刻体会到了故乡在每个人心中的意义,也明白了中国人的根与魂永远与我们的故土紧密联系。
动荡时代的命运
故事发生在民国三十六年,作者阿孝出生四十天便随着父亲从梅州全家搬迁到台湾,在那个动乱年代,阿孝的父亲为了更好的工作选择去台湾当督学,原先计划只待个几年就回去,连家里的家具都是竹藤制作的,只因为便宜好丢掉,却不想,这是一条一去不复返的道路。
整部电影的风格都是在悲伤又克制的氛围下,像一场又一场下不完的雨,缓慢地滴落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触动,哀伤,久久无法释怀。
作为同是梅州人,对于阿孝的阿婆以客家口音反复提及要回梅县,走过梅县的梅江桥就到了家乡,对于一个已经失智的老人,她活着的唯一动力就是想要回家乡,每天外出的行程就是想要搭车回梅县,而愿意陪阿婆去走那条回大陆的人,只有阿孝。哪怕他们所走的路,永远无法回到大陆。
故乡是每个人的底色,而思乡是最哀伤的无声告白。
我的妈妈是梅州人,我出生于梅州,因缘际会成长于靠近梅州梅县的福建小镇,是地地道道的客家人,梅州和我生长的小镇都是客家聚集地,连绵不绝的山地丘陵导致生存环境极为不便,所以我们的房子很多建在在半山坡,盆地,甚至深山里,因为缺少平地,所以我们的耕地都是沿着山而建的梯田,匮乏的资源与闭塞的交通导致人们普遍贫穷甚至吃不饱,所以许多的梅州龙岩的客家人在上个世纪纷纷出去打工,也就是下南洋,如今大家看到的是客家人有很多华人华侨,也是因为恶劣的环境逼迫了一代人只能外出打工赚钱。
电影里的阿孝一家人,也是迫于当时的环境,父亲选择去台湾,并且写信告诉母亲,台湾有自来水喝,让母亲一家搬过去。足以证明当时梅州作为南方广东最东边,有多么贫穷。阿孝父母的那一代人被裹挟在历史的洪流中前进,没有选择,只能顺从着大环境活下去。
在阿孝成长过程的主线下,时代在三代外省人身上留下的痕迹或明或暗地流露出来。以祖母为代表的老一辈对家乡的根深蒂固的感情,以阿孝父母为代表的无奈尴尬和阿孝这样的“外省二代”在台湾成长起来的新的社会经验。
国民党退守到台湾后,蒋介石以为不久的将来就会打回去,但历史发展的现实却是跟着他一起回来的军民在台湾长住下来,从此与大陆的亲人身各一方,心系着大陆,直到死亡将乡愁永远地终结于异地。
侯孝贤回忆说:“童年往事是用我的家庭当背景,但实际上拍的是‘反攻大陆的不可能’,但这件事对我祖母而言是真实而且可能的,她认为只要走就可以回去,而忘了她是坐船来的。” 那个以为很近的地方却让自己迷失了方向,祖母天真简单的想法没有实现,那天的大陆计划以和阿孝采了很多芭乐终止。大陆在祖母心中已成了无法割舍的灵魂支柱,时间只会让很多像祖母一样有着浓厚乡愁情结的一代愈发思念大陆,回大陆甚至成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
动荡年代下的故乡,是一部永远不能回去的战争史诗,而政权作为凌驾于人权的阶级斗争工具,平民百姓作为弱势文化群体,除了接受于求存,没有任何选择。
阿孝父亲去世后,只留下一张竹椅
男人至死是少年
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入地狱,怎能成为真正的人。男人至死心未死。男人至死是少年。”
网上的很多解读并不能真正阐述“男人至死是少年”的真正含义,当我走进侯孝贤导演的作品,解读了他的内心与视角,走进他的成长经历,我才真正能共情这句话,而童年往事以极其冷峻地视角,缓缓向我们呈现了阿孝的童年,以及如何从叛逆的少年成长为成熟而有担当的成年人。
拿着武士刀想要打架的阿孝
童年时期的阿孝,喜欢玩纸牌,玩弹珠,偷偷把妈妈的银钱和收集来的弹珠藏到地里面,整天无所事事却轻而易举地考上一中,作为。青春期的阿孝,像一个叛逆的流氓,越发顽劣,混帮派、打群架、考试装作弊、去妓院……青春的血气与他温和平实的家庭氛围相比显得很突兀。而成年后的阿孝,为了心爱的女生,放弃了报送的军校,一心准备考大学,结果却以失败告终。
这一幕幕的情景中,彷佛能窥见每个人的童年时代,是以懵懂无知,狂妄自大,无知无畏中度过,而成长却需要经历一件又一件伤痛而沉重的失去为代价。
阿孝的童年经历了父亲抱病而终,青少年时期经历了母亲的喉癌,这段时期也是他的整个人生中最为叛逆的阶段,然后哪怕在外面打架斗殴,整体混混无所事事,他也在母亲去台北治病期间,默默扛起了家里的大小琐事。他的人生态度扭转是从母亲去世开始,不同于父亲去世时的淡然,母亲的去世,让阿孝仿佛积聚在心的情感一下子因母亲的去世而饱和释放,而阿婆的去世,更年幼的阿孝意识到,何为“不肖子孙”。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至此,影片的高潮以阿孝的独白结束。“一直到今天,我还常常会想起,祖母那条回大陆的路,也许只有我陪祖母走过那条路,还有那天下午,我们采了很多芭乐回来”
我终于醒悟,男人至死是少年,阐述的不仅仅是男人永远保持着一种年轻、热血、冲动或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的精神,而是对于男人而言,少年,故乡,父母,以及少年时代的经历,在他的心中,盘亘着错枝繁叶的情节,这种情节是永远无法抹去的,对故土的热爱,对父母乡情的思念,对于死后落叶归根的执念。
这不仅仅是我们的来处,更是我们的归处。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我与侯孝贤导演之间隔着将就半个世纪,既没有经历过动荡年代,也不曾在幼年时期远离故土。然后当30岁的我再看他的电影时,不仅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反而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所经历的时代,从小的教育告诉我,要苦学勤练,考上大学,远离乡村。而今如我所愿,我考上大学,远离家乡,远离乡村,去到了中国最繁华的大城市。我周边的朋友经历都大同小异,大家从五湖四海而来,在这座城市工作,最后结婚生子,买房买车,从此成为了新城市人。
但是我明白,我的生命里永远背负着我的故乡底色,这让我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那再也回不去的童年与自由自在的乡村生活,那些我们上山偷摘水果,抓鸟,下水打鱼,生火做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我没有像我的父辈那样,真正以土地为生产资料去劳作过,也不曾亲自种植过任何东西,但是我却在我的童年时代,得到过农民与土地对于我身心的恩赐抚育,所以随着年岁渐长,我对于乡村与土地越发怀念与热爱。
生活的本质就是生活。
回归本质生活,天下之道论到极致,百姓的柴米油盐,人生冷暖论到极致,男人女人的一个情字。无论现在的生产工具,阶级分化,技术创新多么的复杂,回归到人的本质,人是情感的具象化,是一切意识的来源,是人就永远不会改变,对于我们扎根的土地与大自然的需求。
幸运的是,我们不再如我们的父辈那样,为了谋生而无法做任何选择。当下的我们,可以谋生,谋爱,谋理想。而我们的后代,也可基于我们的基石下,走得更远,行得更强,飞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