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中国,马识途并不是一个普通人,他的传奇人生和丰硕成果,已经让他举世闻名。1915年1月,马老出生在四川忠县石宝镇的马家大院。这个院子所在的石宝寨,钟灵毓秀,在三峡水库蓄水后,是当地唯一没有被淹的遗迹。马老少年时出川读书,感慨中国贫弱,接受革命理想,“马识途”的名字也由此出现在中国现代历史上。革命艰难之时,马老的第一个妻子刘惠馨成为烈士,襁褓中的女儿下落不明,新中国成立后得以再见。这个故事因为《清江壮歌》,让全中国的读者为之感慨。新中国成立后,马老在四川历任多个领导岗位,并于20世纪60年代开始大量创作,写出一系列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改编自《夜谭十记》的电影《让子弹飞》让人们津津乐道。 2023年,为了迎接马老即将到来的110岁生日,我们策划了《问途——当代大学生与马识途的精神对话》一书。“问途”之问,不仅是要当面向马老请教,更是寻求精神的相遇。“问”只是一种形式,答案就在马老的经历和创作之中。想法的由来,是我们觉得马老的生命状态是一本更大的书,相对这本书,他的文字世界只是冰山一角。有很多宏伟的大词,如梦想、革命、传统、文学、学问等,在马老的生命状态中都能安之若素。他是能将宏大与渺小、崇高与平凡打通的生命体。然而,“问途”活动刚开始,马老就离开了我们,未竟的“问途”,只留下一个个走近马老的通道,而不是呈现出的具体答案。
第一问,是梦想。马老是一个有生命能量的人,他的一生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百岁高龄还完成了好几本书的创作,若问能量的来源,梦想是不能不说的一个话题。马老的出身不能说显赫,他出生于四川忠县一个较为富庶的家庭,从他出川求学到走向革命,从革命中的九死一生到革命后的豁达开朗,这其中难以用一种人生哲学去概括,而是20世纪中国有识之士普遍追求的梦想,因为有这个梦想的支撑,个人遭遇的悲歌就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这个梦想,也难以用某种宏大术语去概括,因为仅仅是责任或使命并不足以让一个人的生命变得充盈,若要去探讨,在传统文化和现代理想的兼容下,对于“人”的深刻认知,是它的底色。它隐藏于马老的经历与文字之中,是值得探寻的宝贵精神资源。
第二问,是求学。何为学,怎么求,自古便有无数回答。因为有了太多答案,求学反而成为一个问题。在马老的求学生涯中,他除了早年私塾时代是纯粹的学子,出川之后,求学与革命常常交织在一起,甚至为了革命几度“弃学”。然而,他的文学和书法创作、晚年对于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的整理、在大学设立“马识途文学奖”,都体现出他对于“学”的敬重,也体现出他不同于一般学问家的学识。马老的学识体现出中国的老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在现实生活中,这两者常常处于背离状态,“读书”抗拒“行路”,“行路”漠视“读书”,其实这都是对于“学”本身的偏离。马老的求学与所学,只是“学”的一种状态,值得当代学子深思。
第三问,是革命。革命是马老一生最重要的经历,他个人也是革命在现实生活中最真实的样本。很多研究者都用鲁迅的“革命人”概念来概括马老的创作,说明他的文学创作与革命的丰富联系,这是理解20世纪革命的一个很好的视角。马老的文学作品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以革命经历为基础的革命文学,另一类是描写社会人生的“夜谭”系列。认识马老的“革命人”特质一般会重视前者,其实后者恰恰是更值得注意的文学资源。“夜谭”系列作品,很多没有直接写革命生活,而是以龙门阵的笔法写世间百态。在他的笔法、趣味和态度中,恰恰能看到小说主人公在日常生活中的“革命人”本色,革命过程中体现的更多是主人公“革命者”的本色,在日常生活之中,革命的多元内涵才充分释放出来。
第四问,是文学。因为是“革命人”,马老的所有文学作品都可以被理解为“革命文学”,这也打开了理解“革命文学”的一个通道。研究者通常认为,“革命文学”多是革命理念指导下的文学,是宣传的工具,至少在马老这里并不是这样。马老的革命生涯,主要并不是做宣传工作,创作文学作品是他的爱好,也是一种内在需求。如果他不创作《清江壮歌》等作品,鄂西特委的革命斗争生活可能就不会广为人知;如果不创作《夜谭十记》等作品,可能他一生的追求就缺少生活的注脚;如果他不从事文学活动,也可能就没有“马识途文学奖”。历史不容假设,但正因为这些假设,可以打开理解文学的视角,文学不仅是宣传,或者艺术,还有更广阔的中间地带,这个地带上的文学产生了更为丰富的现实意义。
第五问,是传统。马老长于书法,他有大量书法作品流传于世。在晚年,马老出版的《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更体现出他对于传统文化的关心。在马老创作的文学作品中,传统叙事的技巧常常闪现。对于很多人,“传统”是个外在的问题,也是个内在的问题。就外在来说,各大高校广泛参与的“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大众文化中的“中国风”潮流,都让“传统”进入当代人的文化视野,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象和现实。就内在来说,生活水平的提高和个人教育经历的丰富,又让崇尚自我、反叛约束成为个体合法合理的价值追求。如何理解传统、面对传统、传承传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第六问,是时代。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问题,“问途”的目的还在于把握时代、不辜负于时代。如果说马老的传奇人生蕴含着什么大道理?也应该是把握住了时代,积极进取,用行动回应了时代之问题。马老经历了20世纪中国的诸多重大转折,这些转折改写了很多人的命运,也留下了创伤和阵痛,但这些转折并没有影响马老的信仰和追求,也没有影响他对于生活的态度,这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问时代的核心,是把握时代、把握自己,马老是一个绝佳的访问对象。
在我们的设想中,“问途”之问是探寻,也包含着与马老面对面的交流。因为当时马老身体欠佳,我们将很多问题汇集在一起,期待他身体状态好的时候挑选作答。但遗憾的是,在2024年3月28日,马老永远离开了我们。“问途”成为未竟的工作。释然再看,未竟的“问途”也是一种隐喻,与马老的精神相遇,并不会因为一本书而完成。未竟的遗憾,将化为对马老永久的纪念。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责任编辑:李培艳
新媒体编辑: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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