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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到似乎停滞了的暑假,村子乃至整个县都已数月无雨,田的表层土失水成黄色,与菜叶从叶尖而延伸来的黄色相同。天蓝而无一点水迹,有几缕细云,它们的影子映不进河道中仅剩的细流里。
某个工程队在山上干活,它们运送材料的车噪声刺人,把她从床上叫醒。她家在这十字路的左上方,大门正对着上山的路。她坐起片刻又要倒,十字路右下方立即响起了二胡同胡琴的合奏,她甩开被子几步跳到窗前看,那里青蔚的高大柿树荫下,一套石桌凳围了七八个老人。
两人并排坐树荫边缘,把脚伸到阳光下。几个人围着石桌比赛象棋,剩下的抱着自己的宝琴弹着,穿着较艳的老妇正要张口唱一曲,被对面小卖铺的老板娘叫住。
淡黄的墙上贴着灰黄色的纸,纸上画着毛主席,他看向柜台,老板娘从玻璃柜台上牵出一个插电排,在门外小木桌上放着电热水壶,通上电后又摆出几个玻璃杯,茶叶盒是新拿出的。只要对面有老人聚着,她就会泡免费茶给他们喝,虽然老人们不舍得掏一分钱来买东西。
窗外的这些对于她来说太过寻常,可今日却驶来一辆红皮跑车停在商店前,下来一个墨镜西装的男人。他进超市里买水解渴,老人们握着冒白汽的玻璃杯观察他。他取了一瓶冰汽水,未及打开就被招呼去树荫下。
老人们问他是谁家孩子,他指着十字路右上方的半塌泥砖房。他说自己是被父母赶出家门的,活成如今模样是蜕了数层皮的。老人们回忆说:“那家的人,遇大旱后就失踪了。当年大旱时,只有他们家的田连一活苗都找不到,土下几尺都干燥无水。更惨的是,人消失后,天就下暴雨,偏偏只把这房子给浇倒。其他人的庄稼淋雨后都疯长,竟比往年无旱时产得更多。”
他说:“我知道为什么,他们和我说过,他们年轻时在山上约会,偶然发现一个小洞穴,穴中涌出清清的泉水,味道清甜。这穴在他们梦中说‘此地要大旱,到时候穴中水会干涸,只要用你们的水灌满穴,天上就会下雨,让你们渡过此旱’。他们听从穴的话,在遇旱时就灌水,竟然真的会下雨。他们应该是透支了神力,付了代价。我逃了。”
她偷偷到人群后探着身子听,一个老人敲敲杖说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此山中有关氏穴,穴深不见底,向里喊叫连回声都听不见。古时大旱时向穴中注水,满则天下大雨,和你说的一样。”
又一个老人说:“我听到的是,古代有个姓关的人在山上迷路,快要渴死,在一棵巨树拱起的根下找到一个洞,小小一个洞,无论他怎么喝,甚至舀出来洗澡,水一点都不下降。”
他喝下一口汽水说:“我今天来,就是要找到关氏穴,把它灌满,看看到底会不会下雨。”
她在心中笑道:“因为旱灾编的传说嘛,怎么可能真有。”
泥砖房未塌陷的一半有一小口窗,残余的玻璃碎片后有一双眼正盯着他们。
又来了一个头戴旧绿解放帽的老人,他直指着男人说:“你知道在哪找吗?山上,山这么大,你要全刨一遍吗?”
“难道你知道?”
他从囗袋中取出一块红纸喜糖,边揉纸边讲:“有什么好找的?找到了也填不满…”
“您真的知道什么吗?关于…我父母为什么消失?”
他把糖含进嘴里左右搅拌,没等他张口,男人身边抱着二胡的老头大声说:“你装什么样?人家要找是人家的事,夭夭说些怪话干啥?”
他把糖吐回红纸里,攥成一团放回口袋后说:“小伙子,跟着他去找吧,我不知道在哪。”
二胡老头牙咬着眉扬着,看他一步一步向上山的路走,消失了就对男人说:“你要先把抽水机什么的准备好,然后跟着我走,找个时间嘛。”
“我下午两点来这里等您。”
男人开着他的跑车轰轰离开,老板娘把男人误落于货箱一角的百元轻轻用箱子压住,她回头偷看,老人们正围着二胡老头吵嚷,那艳衣老妇指责他:“你干嘛?真惹到神仙么,你就倒大霉了。再说了,你怎么知道在哪?”
“你们肯定不知道,祖上秘传的。”他把二胡包进黑布袋里,朝天伸手拉肩。
众人都瞅着他,待他离开远了,才有人说:“我怎么不知道?怕是要骗人家。”
“对,就是看见人有钱,想找些事干。”
她在人群外站着,想到自己今日无事,就决定偷偷跟着男人去山上看看。
她回到家里,在窗前坐着,任阳光与热风到脸上,眼从路面上一小石子看到柿树顶一青叶尖,再向上看天,眼中闯进一阵灰鸟,灰鸟向深青山背飞去…
二胡老头从角落进入她视线,他徘徊许久,确认没人看着他而走到破砖房门前,轻轻敲敲尘封的木门,屋内一阵响动,应是野猫老鼠之类。他正要推开门,男人带着一队人乘着一辆货车来到。他急忙缩手,慢慢走到车旁,与男人说:“沿这上山路,山上有人修寺庙,寺庙的后面像个包子样的山头背面,就有个小坑,就是关氏穴。”
她在小卖铺里选了一瓶饮料,待他们离开后,从小卖铺后门推出一辆自行车,连踏几下追在他们身后。
老板娘接了个电话,老师说她家孩子弄坏了学校的窗玻璃,叫她快来看看。她利落地把店辅整理关闭,打电话说:“老关,你家小关闯祸了,准备点钱…”
一伙儿来买冰棍的小孩望着她,她微笑着说:“过一下再来,不下雨么就要开。”
男人的车近寺庙,冲天的黄灰风迎面而来,路边垒着排排砍下的巨松树。老头说:“本来是一个溪边用青石堆起来的小庙,听人家说是一个老板做梦,梦里神仙说让他来把这庙扩建,不然就会出大事。”
男人拍拍衣上的灰说:“虽说是梦,可万一呢,传说为什么传这么多年,我今天就要见识一下。”
“小伙子,这个庙该不该修跟做不做梦不是一个事情…”
“那是什么?”
“主要是这个溪水呀,是从关氏穴中淌出来的。”
“溪水?不会被庙压了吧。”
老头点点头后不再说话,男人接一个电话,里面说:“老板,我们要不要拉水上来了?”
“先来着吧,让修庙的别干了。拍照的先别来。”
她骑着自行车在山路颠簸,被一隐坑绊倒,偏向草丛里。她侧躺着恍惚了几秒,那戴解放帽的老人从后面走来,严肃如寒松般地对她说:“向另边一偏,现在怕是在山底躺着了。”
“你是谁啊?”
“我是守山的,你跑这来干啥?”
她把自行车扶起,有些羞涩地说:“没啥事,想跟着他们去看看关氏穴。”
老人表情不变而眼神透出股冷气,双手把帽子取下,夹着背在身后说:“跟着我,我领你去。”
她推着自行车跟在他身后,同样的黄灰风袭面,而他稳步前进似乎把这风当作春风。等她跟上来时,他指着一条干涸发裂的小沟说:“水太清了,这绿头发的石头翻开怕是会有大螃蟹。”
他们来到一可看尽整个寺庙的高处,他指头在空中点点划划,她只觉他的口音怪异话语不清,只能朝山上的河道看向更远处的高速路。
他拍拍她的肩说:“你知道关氏穴是什么吗?”
“当然不知道。”
“我告诉你,里面流出来的清甜的水可都是血呀!”
“啊?”
“你知道这个庙是谁想建的?”
“不是说是神仙托梦吗?”
“那你知道小庙里贡奉的神仙就是这条干掉的沟吗!”
她有些惧怕他,慢慢把身体后移。
他把红纸糖又放进嘴里后说:“别怕,建这座庙么要不少钱,被占地了的人么有钱用了。”
男人他们在小山头后找到一个小深洞,两棵松树护卫在洞边,树间还牵了条红布,它们根系交错环绕洞口,洞只有一拳大小,深而不闻回音,从洞口延一条迤逦小路下山,即是干枯后的小溪。
男人先用一瓶矿泉水倒入洞中,水仿佛坠进虚空里去了。
“这不会是到地下洞去了吧。”
老头到一旁松树荫下端坐着,男人似乎忘记了他,待送水车到后就用抽水机不停地向洞中灌水,送水车如蚂蚁般在山上来回。
老人将手指向小山头说:“那个地方就是关氏穴,两个年轻人经常在那里嬉戏,某年的旱灾,我在那捡到了这顶帽子,戴到了现在。”
她看一眼褪色的帽子,再向那里看,那小山头分明是一个坟头。
老头在松荫下微笑着睡去,身体沉入泥中,只留下一块满是青苔的石头,而他家中的二胡竟变成一条松枝。
直到太阳将落,抽水机反复故障了几次,注了数车水,而洞里竟干燥毫无水汽。之后用机器探测则知道穴底已开洞,水散入地底,所以装不满。
她问道:“那到底会不会下雨呢?”
“说传说的话,关家仙人在时会成功,今天的关氏穴随仙人一起离开了。好在,有自来水了。”
老板娘又把店开起来,灯光昏黄,孩子捏着笔不动于电视前,等炒菜的滋滋声消去,装一盘摆树下,凉风把香气吹到破砖房里去。
“明天有收费品的,就把后面那张烂锈单车卖了。”